我为什么给女儿写故事?
作家:虹影 插图:Sybil Williams

插图:Sybil William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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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儿一岁时,我给她读了一本书《充满奇幻的一年》。一个美国作家写的回忆丈夫死前后的事,很悲伤。书里说到印度寡妇为丈夫踏上燃烧的小舟殉死,特别动人,还有一些地方也是如此,她的女儿不是亲生的,刚出生就收养了。她的女儿小时因为吃花园里的果子中毒送医院的事,她如此害怕。尤其是丈夫去世前,已是成人的女儿也去了医院,可没能与父亲告别。

女儿听着,眼睛也模糊了,看着我,特别安静。我问她,“你听懂了吗?”她居然点点头。

从女儿生下到现在,每年夏天我们都要到意大利深山度假,我们的家是一座十六世纪的老房子,西珀尼亚耀眼的雪峰在窗外。我的书房挂着母亲与我两岁时的照片。有一天,女儿来到这儿看着照片半晌后问我:“外婆在天上知道我们在这里吗?”

我点点头。

“那外婆知道我们在想她吗?”

我桑桑点点头。

于是我给她说起给外婆奔丧的事来,那时她在我的肚子里,我心急火燎地朝机场赶去,赶到南岸老屋。可是晚了,外婆已走了。

她听了,没有说话,转身走了,样子好忧伤。当我们驶车在山峰间时,我告诉她,她的名字来源于这些山里的古老的预言者时,她蹦出一句话:“when the Mountains die I die.”意思是说,她像这古老的山一样老。

我吓了一跳,惊叹如此幼小的她内心的苍老。

插图:Sybil William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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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儿喜欢画画,从一岁开始,经常一笔画下一个人或是一只鸟,早上睁开眼睛,手便在空中画。我周边的朋友送给她的礼物多半是画笔和纸。她的画百分之九十,是女人,有时是她自己,有时是她隐形的好朋友,一个与她同样身高的小女孩,披着长发戴着樱花草;有时是我,穿着有折的长裙,手里有支笔;有时是小姨,住在一个高高的城堡里;有时是外婆,戴了顶黑帽子,我看不到她的眼睛,她的周围是云朵。

“外婆去的天堂,是不是我们坐飞机经过的高高的天上?”

“是的,孩子。”

“那外婆真的会在那儿等妈妈,妈妈也会在那儿等着我?”

“是的,我们永远不分离,永远在一起。”

“那我们一起飞遍整个宇宙,看星星和银河。妈妈,我要把那最美的一颗星星和樱花草摘下送给你。”

“谢谢你,孩子。”

从那之后,她真的经常送我礼物,包得好好的,打开一看,都是她从路边摘的小野花或是她画的画,有时是信:妈妈,这是多么可爱的一天啊,这是多么美丽的花园,坐在这儿,我想你,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。

回回信内容一样,我都可以背下来,但是回回我读时感受不同,她要表达她爱我和她看这个世界的方式。

面对这样的孩子,当给她读床边书时,我自然有求必应,有时会读上几个小时,口干舌燥,我希望她闭上眼睛睡着,可是她没有,直到我自己睡去,她推醒我,“妈妈,继续读。”经常,一本书读完了,她才满意地睡去。

给她读完能找到的国外的童话后,便读了像《丁丁历险记》、《纳尼亚传奇》和《小怪物六六》这样的书,她问我,妈妈,可以给我读中国的故事。可是《三海经》、《西游记》这样的故事早就给她读过了,她看过好几种后者的电视剧和动漫,很喜欢。《聊斋志异》,她非常害怕,读了几个,只好作罢。于是我又试了好几个国内的儿童书,她兴趣不大,我只能自己给她讲自己创造的故事。

结果她发现,妈妈讲的故事更有意思,比安徒生,安吉拉•卡特的故事更贴近她,仿佛睁开眼睛便可以看到。

插图:Sybil William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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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我带女儿去了重庆奥当兵营,也叫法国水师兵营,在重庆南岸著名的滨江路上,民国时成为法国领事馆,我小时候经常路过却不能进去的白色城堡,于是就给她讲了这个故事:

一艘沉没百年的法国军舰,一座耸立在长江南岸的神秘城堡。那是曾经的法国水师兵营,俗称奥当兵营。出身贫苦的男孩桑桑被领进一个繁华的奇境——奥当兵营,那里是天堂一样的生活:神秘的法国军舰、洋水兵,梦一样的忧伤女孩,她美丽的姐姐媚娘与大副求而不得的爱情,一切都那么新奇。只是,奥当兵营半天,外界已是半年,男孩的世界已非同从前,悲剧降临,最后他是承受这一切,还是努力去改变?男孩最后是用他的智慧和爱心改变了命运。

女儿非常喜欢这个故事,她爱上故事里的男孩桑桑,她追问桑桑会不会最后再见到小灰鸽的化身小女孩?我让她自己去找答案。

任何故事里最动人的故事莫过于爱情了。而我这回写的是孩子的爱情,有男孩子桑桑对小妹的爱,有小妹对他的感恩,后来发展成爱,甚至为了成全他找回母亲,跪在江边用魔法让时间倒转,不知花了多少代价。这里面也有媚娘与两个法国海军军官的三角恋,男孩子是观察者,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。

女儿说,“妈妈,你应该加上他们最后都结婚了,过上了幸福的日子。”

“为什么呢?”我问。

“好的故事,好人都有好结局,难道不是吗?”她反问。“应该有下一集吧?”她自己开始往下编了,而且有一个星期自己在那儿裁纸做插图,当知道出版社请了英国插图师切丽•登曼做插图时,她伤心了好久,一直哼哼地抱怨。后来看到了桑桑和小妹手拉着手的画时,就不再吭声了。

我在北京寓所落地窗前有一条运河,常有人卷起裤子捉鱼,逢大雨,河水会满,上面飘着树叶和浮萍,就是没有一艘船,自然也没有一列神奇火车。女儿顽皮时,为了吓唬她,我便对窗讲一个红头发的女巫带走哭闹的孩子去法国,有时他们坐的是河上的轮船,有时是女巫变出的一列火车。那个法国非我们度假或居住的法国,是坏法国,在那里,没有父母,没有学校没有同学,也没有吃的玩的,只能给女巫做重体力活,抬石头修城堡,很多孩子都这样失踪了。

女儿一听这个故事,便马上止住哭,吃饭好好的,睡觉好好的。

不时也听到读到孩子失踪的事,好奇心催使我做功课,这才发现孩子失踪量之大之可怕,真是超出了承受能力,直到有一天,穿着橘色长裙、头戴花冠的长发女孩米米朵拉出现在河面上。她看着我,我看着她,早上,晚上,星月之夜,乌云翻卷之正午。她看这个世界,同我完全不一样,她认识这个世界,也与我完全不一样,母亲带着米米朵拉去江边观看隆重的撒豆节,突然间母亲不见了。米米朵拉上天入地寻找母亲的踪迹,而水城也正在面临被洪水淹没的灭顶之灾。米米朵拉只有十岁半呀,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是多么无助和彷徨,米米朵拉的奇幻之旅就此开始。她单纯善良,勇敢无畏,不按成规行事,以全新的方式,向着这个多变险恶的世界举起不妥协的手

我开始写这个十岁的女孩,是在四年前。时写时断,有一年整个贡献给了三个电影剧本、校对女儿的父亲亚当•威廉姆斯的四部长篇的中译,今年终于在女儿七岁生日前完稿。

她有一天在我电脑前看到了给她的题词,是给她的生日礼物,好惊喜,不断地亲我,拥抱我,说妈妈,好妈妈,我最爱妈妈。以后每晚都要听这个故事。我打印几页下来,读给她听,她边听边着急恨不得一天读完。读得太累时,我只能说还没有写完,她才作罢,但是第二天晚上,便守在电脑前,让我边写边读。

最后没办法,我只能给她全部打印下来,给她读。她对里面的主人公米米朵拉充满了同情,她听到关键地方,恨不得冲进书里,帮小女孩,当听到她也会跆拳道时,会心一笑,尤其是听到她说过的话,到了米米朵拉嘴里时,哈哈大笑。

她的惊喜一直延续到读完整本书,这惊喜对一个孩子一生来说,其实很短暂,也许到了真正读懂米米朵拉的年龄,她才会明白我给她的这个生日礼物对她的一生意味着什么。

因为有女儿,我在四十五岁学会游泳,女儿呢,生下第二天便被护士放在水里,她不断地挣扎,先是哭,看着我安静的神情,她的哭声轻了,渐渐地甩动小手小脚开始游。

我知道她害怕,但我不想让这害怕控制她,而希望她能学会控制害怕。我的童年时时处于害怕之中,没人教我控制害怕,我不要女儿像我的童年。

这也是为何我们讲故事,为何我们听故事,其实也是学会控制这种害怕,幸运的是,直到我做了一位母亲,才意识到这一点,为此,不得不谢谢女儿。

(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。责编邮箱:shirley.xue@ftchinese.com)

2014年11月05日 发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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